2018-4《十月》•思想者说(选读)|偏移与乡愁:安德洛玛克的故事(吴雅凌)
吴雅凌
法国巴黎第三大学博士,上海社科院副教授,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神谱笺释》等。
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伊利亚特》及其他古希腊悲剧中的形象,赫克托耳之妻,底比斯国王厄提昂之女。出现于荷马的《荷马史诗》、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安德洛玛刻》等作品中,温柔善良,勇敢聪敏,以对丈夫钟爱著称。
1
安德洛玛克我想起你
今年冬天贾非留在巴黎。
我们相约去看一场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的很长的老电影。1969年的黑白片《狂爱》(L'amour fou)。四个小时以后,重新走出巴黎大堂广场地下的电影馆,夜幕降临。天色是一种冬日才有的深不可测的深蓝。新建的大堂广场顶着巨型玻璃天幕,金属支架涂成暧昧的乳黄,远看如一片太厚的荷叶,没能如愿以偿在夜空中翻舞,反而泄了气似的沉向大地,压在路灯和往来路人的头顶。
我们穿过人群,走到无垢泉的街角才站住。那座有六层石阶的白喷泉静静淌着水。浮雕的水仙让人想起远古的年代。
贾非在这时打破沉默,淡淡地念道:
——“安德洛玛克,我想起你!……”
1969年的黑白片《狂爱》(L'amour fou)
和多数老巴黎人一样,贾非不喜欢重建的大堂广场,这个与老街区格格不入的新建筑。只是,有什么办法呢?巴黎人的日常生活几乎避不开这个市中心最大的地铁中转站。贾非又是电影馆的常客。来一次就小小抱怨一次,这渐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一点乐趣。我们有一回拿坐在埃菲尔铁塔餐厅里的莫泊桑揶揄他。
罗浮宫
波德莱尔也曾惊叹奥斯曼改建中的巴黎变了。他走在罗浮宫前,想起安德洛玛克,那个国破夫亡的古代女子站在他乡的小河边长久哭泣,以此哀悼回不去的故乡的那条河。
安德洛玛克,我想起你!这小小的河
如哀矜的镜子在当年映衬
你寡妇的殇痛里的无边庄重,
这骗人的西莫伊斯河水被你哭涨,
突然浸润我变纷繁的记忆,
在我穿过那新的卡鲁索广场时。
把一条陌生的小河命名为西莫伊斯,假想它就是故乡的同名河。让自己深信不疑,自从丈夫赫克托尔战死那天起,时间已然停顿,自从特洛亚亡城以后,生活不再有继续行进的意义。由于对某个逝去的时空心怀执念,与现实生活的转变被动错开。安德洛玛克是乡愁的化身,代表“那些丧失了就永远找不回的人”,那些无力应对时代和命运的转变的人。
贾非很慢很慢地念着《天鹅》开篇的几行诗。我对他会心一笑,没有接话。我了解他身上的老巴黎人情结。我不必安慰他,也安慰不了他。贾非的乡愁和波德莱尔一样没有过多伤感泛滥。而且,他在这时提起安德洛玛克还有原因。里维特的电影用了四个多小时讲述一对夫妻排演拉辛的戏剧《安德洛玛克》的故事。随着拉辛笔下跌宕起伏的剧情展开,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也平行遭遇一连串变故。
我说:“在里维特拍《狂爱》的时候,‘大堂’这片街区里真的还有大堂吧。”
法语里的halle指非露天的菜市场,有高耸的屋顶盖,通常坐落在城市中心地带。1969年,长久以来作为“巴黎的胃”的大堂中央集市停止运行,商贩们被撤离迁往郊区,但那些庞大的玻璃加钢铁结构的建筑尚在。它们在让人怀旧的老照片里显得明亮,通透,坚强而轻盈。这些地标性建筑一度见证此处的人们与别处不同的生活方式。随着城市更新计划启动,它们很快被拆毁,很快被取代为全世界千篇一律的商业购物中心。
贾非讲过,当年他们一群二十来岁的小年青曾在拆迁以前的大堂街区整夜游荡,不为什么,就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重点是不要睡着,睡着就会错过。转眼近半个世纪,这一带拆拆建建,却不知为何让他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是呵……难以接受的很可能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某种值得珍惜的生活方式的无情流逝。”他眯着灰色的眼,若有所思。附近的圣梅里教堂敲响了晚祷的钟声。在悄悄聚拢的夜色里,我努力揣摩这句话从六八年一代人口中说出的分量。
2
偏见与孤挺花
荷马画像
不久前我去找贾非。
下雨天,临近黄昏,旧书店里倒有三五人在那儿翻书。贾非站在里间的老木书台前整理一批七星文库全集本。我随手抽出一册,1931年的拉辛戏剧全集初版,坊间已不多见,伽利玛出版社后来又有新的修订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说,如今的法国人好像不怎么读拉辛了。我说,至少如今法国人说起费德尔或者安德洛玛克,首先还能想到拉辛。
倒是少有人还会提起维吉尔,更不必说荷马和欧里庇得斯。经典在法语中的影响所幸还强大,却搁浅在古典主义,没能追溯至更古远的年代。
“就像中世纪人不识荷马而熟知特洛亚战事,他们通过一些拉丁文和法文的改写本了解古代世界。我们也一样。”贾非拿起那册书,信手翻起来,翻到一页停住,轻声读起来:“怎么!你竟会设想安德洛玛克如此不贞…… ”那是《安德洛玛克》第四幕的开场,她决定在与皮洛斯举行婚礼之后自杀。
书台上摆着一盆当季的孤挺花,没有叶子,大朵大朵的红瓣向高处肆意张大,好不寂寞。贾非读罢那一长段念白,轻轻合上书,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无以伦比的法语!”
我对拉辛的文风自是无话可说,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不服:“卢梭说过,古希腊悲剧从来不在舞台上表演谈情说爱,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似乎不表演男女相爱的情节就引不起人们的兴趣。”
贾非想了想说:“有道理的说法,”他把那册书轻轻摆在那盆花的旁边,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温和而坚定:“不过,问题没这么简单。”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的小小的画。安德洛玛克和赫克托尔在画中紧紧相依,站在特洛亚城下。听说那是贾非多年前机缘巧合得到的珍品。个中经过如何,没有人知道,贾非自己是从来不说的。
那天为了招呼买书的顾客,贾非和我的讨论不了了之。他约我一起去看里维特的电影,还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堆拉辛手稿的影印资料,让我慢慢翻看。这些资料中,最让人在意的莫过于两部荷马史诗的阅读笔记。1662年,年仅二十二岁的拉辛注释完品达的《奥林匹克竞技赛歌》,开始分卷评注《奥德赛》,总共写出了第一至第十卷内容。稍后他还在一部《伊利亚特》的希腊原文书上做了大量页边注,特别是卷三涉及海伦和帕里斯的段落,以及卷六涉及赫克托尔和安德洛玛克的段落。写《安德洛玛克》时,年轻的拉辛心里满满当当地装着荷马的故事:“高妙的手法,荷马做到了融合笑与泪、沉重与温存、勇气与恐惧,以及一切打动人心的东西……”
我独自坐在昏暗的光里,旧书店总给人恍如隔世的错觉。我辨认着那些写在三百五十年前的手稿上的字迹,某种穿越时空的让人心醉神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在我内心发生的震撼。我之前的一点轻慢心思仅仅出于无知。
3
荷马当时惘然
荷马之后,没有哪个诗人敢重写(遑论改写!)赫克托尔和安德洛玛克。《伊利亚特》卷六里的夫妻诀别场面打动最挑剔的听故事的人。单单一场戏就够了。短短一百三十来行诗足以传世,千百年来留在人心里根深蒂固。后世所有诗人的笔力无可能为荷马的故事增色,而只能轮番尝试去化解荷马惊起的颤动。
在整部《伊利亚特》里,安德洛玛克只出场三次。卷六之外,另有卷二十二(闻耗)和卷二十四(迎丧)。三次均围绕赫克托尔之死展开。
赫克托尔难得离开战场,急忙忙赶回家,为见妻儿一面,走遍特洛亚大街小巷。他没在家里找到安德洛玛克。她带着孩子出了城探听战事,像个疯子一样站在望楼上哭泣。他们互相找寻半天,终在斯开埃城门下相遇。她迎面向他跑去,把手放在他手里,流着泪唤他的名。他默默望着孩子笑。
这是《伊利亚特》中极罕见的温存时刻。荷马把这个时刻安插在两次热火朝天的战事之间。前一场狄奥墨得斯与格劳科斯不战而和,后一场是埃涅阿斯与赫克托尔的势均力敌的恶战。赫克托尔全身铠甲,头戴让小儿子惊怕的战盔,手上沾着杀人的鲜血还来不及洗去。他以这副骇人的战士模样去安抚妻子搂抱娇儿,对他们微笑,为他们祈祷诸神,满心满眼的怜惜。即便在这样的时刻,赫克托尔首先是城邦的保卫者,其次才是安德洛玛克的丈夫。他拒绝妻子让他留在城里的哀求:
人生下来……逃不过他注定的命运。
你且回到家里,照料你的家务,
看管织布机和卷线杆,打仗的事男人管,
每一个生长在伊利昂的男人管,尤其是我。(伊6:489-492)
赫克托尔看重荣誉和责任胜过别的一切。因为这样,甘愿把生命托付给他的安德洛玛克注定是这场战争里最惨烈的受害人。正如拉辛早就看出的,与这对情深义重的夫妻形成对比的,正是卷三里的帕里斯和海伦。
帕里斯打输给墨涅拉奥斯,回家向海伦求欢:“我从可爱的拉克得蒙把你弄到手。”(伊3:443)倘若不考虑帕里斯华丽地释放自然爱欲,我们几乎要像赫克托尔那样以为他只是无耻下流的小丑。帕里斯没有责任感。他不对战争负责,不对特洛亚人负责,甚至也不对海伦负责。帕里斯不求荣誉,也就没有羞耻心,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被全特洛亚人“如黑色的死亡来憎恨”(伊3:454),却兴兴头头,活在当下,比赫克托尔自由太多。他受了赫克托尔的责骂,依然兴高采烈地出城迎战。荷马把他比作一头漂亮的种马兴高采烈地奔向母马常去的牧场(伊6:511)。他常做逃兵,连身上的甲胄也是借来的。然而命中注定他会杀死全希腊最出色的英雄阿喀琉斯。此等荣誉,城邦的保卫者赫克托尔却是拼死也没能得到呵——事实上,正如《云林遗事》记载有洁癖的倪瓒要受污秽之灾,最重荣誉的赫克托尔偏偏死后遭到再恶毒不过的羞辱。
在普里阿摩斯王的五十个儿子和十二个女婿(伊6:245-250)里,赫克托尔处处与众不同。他在战场上最是卓越,常常单打独斗,他的兄弟们不是遇敌伤败就是远离战场,特洛亚的其他出色英雄如埃涅阿斯或萨拉佩冬,要么是表亲要么来自盟军。赫克托尔的婚姻生活在特洛亚王室同样是特例。他带着无数聘礼前往埃埃提,郑重其事地迎娶安德洛玛克(伊22:471-472)。他忠诚顾家,进城也坚持要回家看家人,“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儿子”(伊6:366)。他为独子向宙斯和诸神最后一次祷告,心愿始终不离传世的荣誉,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名声显赫,孔武用力,成为伊利昂的强大君主”(伊6:476-478),“日后有人会说,‘他比父亲强得多’”(伊6:480)。相比之下,帕里斯不负责任更像是得了父亲的真传,普里阿摩斯本人也不是好战士,更像一个情种,姬妾成群(伊21:85,8:305),子嗣众多。他的五十个儿子中,“十九个正室赫卡柏所生,其余出自宫娥”(伊24:495-496)。他在处理帕里斯和海伦带来的危机时不分是非。比起荣誉德性等理性要务,特洛亚王室显得更有一种崇尚自然爱欲的传统。普里阿摩斯的父亲拉奥墨冬当年亦以不负责任著称,不但敢对神们食言,哄阿波罗和波塞冬白干活,还因骗了赫拉克勒斯而导致特洛亚第一次亡城之灾。
安德洛玛克('Аνδρομχη)这个名字由νδρ(男人)和μχη(战斗)组成,大致意思是“像男人一般作战”,或者“和男人一起作战”。人如其名。安德洛玛克是特洛亚最优秀的战士的妻,她像赫克托尔一样战斗,和赫克托尔一起战斗。她与他保持一致,夫唱妇随,彼此般配。她没有参与赫卡柏带着特洛亚妇女向雅典娜的祈求(伊6:237起)。她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赫克托尔的死讯,因为“没有哪个忠实的信使前来禀告她丈夫留在城外的事情”(伊22:438-439)。从某种角度看来,这对受人尊敬的模范夫妻在特洛亚没有能出其右者,也因而显得相当孤立。
赫克托尔,你成了我的尊贵的母亲、
父亲、亲兄弟,又是我的强大的丈夫。(伊6:429-430)
这是身为人妻的安德洛玛克的最动人又最无效的表白。阿喀琉斯在同一天里杀了她的父亲和七个弟兄。阿喀琉斯还将杀死她的丈夫,她仅存的亲人,并当众羞辱他的尸体。安德洛玛克哀求赫克托尔不要赴死。他是她的全部依靠,失去他等于失去整个世界。“你得可怜可怜我”(伊6:431)。然而,相爱的人在共同展望生活时发生意见争执,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总是顶无用的。赫克托尔心不在此:“这一切我也很关心”(伊6:441),但他更关心“为父亲和我自己赢得莫大的荣誉”(伊6:446)。赫克托尔欲求声名不死,安德洛玛克的女性本能的自然爱欲若无所克制,反像是一种负担。卷十四中,赫拉与宙斯这对意见不合的神王夫妻做出有趣的示范,与赫克托尔和安德洛玛克形成鲜明对比。先是赫拉用美色诱惑宙斯,有效地让希腊人击退特洛亚人。宙斯醒来后以威权震慑赫拉,有效地阻止她继续搞阴谋破坏自己的计划。神王夫妻之间发誓赌咒,自我标榜“心心相印”(伊14:50),把动人的话说尽了。但这么些“掏心掏肺的表白”显然是各取所需的政治计谋。
安德洛玛克对赫克托尔不具备这样的政治素质,这因而成就了希腊文学里的一段极动人的爱情故事。临别时分,她频频回头顾盼,泪流不止。她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她回到家和女仆们“一起哀悼还活着的赫克托尔”(伊6:500)。等她下一次撕扯着头发冲出城门迎接他,他已躺在骡车上断了气。她只能双手抱住他的头,在特洛亚妇人中领唱挽歌(伊24:710-724)。这对夫妻在特洛亚城门下两次相见,一次生离,一次死别。她和海伦不一样。海伦不执着独一无二的爱的对象,也就不为欠缺所伤。一场战争因她之名而起,谁赢谁输海伦都是受益者。而她,安德洛玛克,她是在所有战争中最受伤害的那群人的代表。海伦一边甜蜜地怀念前夫墨涅拉奥斯(伊3:139),一边与新夫帕里斯享受“为甜蜜的欲望所占据”(伊3:445)的欢乐。而她,安德洛玛克,她独守空房,一边哭悼随时可能传来死讯的丈夫,一边架起三角大鼎生起火,为他烧好洗澡水(伊22:442)。
只有一次,荷马用“疯狂的酒神伴侣”(μαινδι,伊22:460)来形容端庄的安德洛玛克。她赶到城墙上,看见快马拖曳着赫克托尔的尸体在战地上撒欢,扬起一片片尘烟,死人的脑袋沾满厚厚的灰土(伊22:395-405)。就像是最后一次夫唱妇随,倾力与丈夫般配,成就一对模范夫妻的形象。她当场昏倒,如死过一回,美丽的头饰散落一地,头冠、发带,还有那条赫克托尔送作定情物的阿福洛狄特的头巾(伊22:467-470)。
即便在哀悼赫克托尔的两次挽歌中,安德洛玛克也几乎不提自己,只提她的丈夫和儿子。她大声哭诉赫克托尔的死之悲惨和阿斯提阿那克斯的生之艰难。至于她自己的不幸命运,早已被赫克托尔的预言所规定:安德洛玛克将被希腊人带走,在异乡过奴隶的生活,并且终其一生没有停止对赫克托尔的哀悼。
有人看你伤心落泪,他就会说:
“这就是赫克托尔的妻子,驯马的特洛亚人中
他最英勇善战,伊利昂被围的时候。”
人家会这样说,你没有了那样的丈夫,
使你免遭奴役,你还有新的痛苦。
(伊6:459-463)
赫克托尔声称,比起全体特洛亚人,比起父母弟兄,他“更关心安德洛玛克的苦难”(伊6:453)。他情愿早早被人杀死也不忍心听到安德洛玛克被俘求救的喊声(伊6:464-465)。值得注意的是,就连在忧患安德洛玛克的不幸未来时,赫克托尔也把关注点放在世人对他的哀悼上。正如他身边的亲人们那样,赫克托尔生前就已开始哀悼他本人的英雄之死。赫克托尔看重声名不死胜过一切,乃至他死后,安德洛玛克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成全亡夫的心愿。
——“等等,等等。”贾非打断我。
我们朝着塞纳河的方向走,穿过好些迄今保留中世纪商贩名的小街,卖酒的隆巴尔街,卖针的埃吉尔街,卖鞋的古尔塔隆街。旧时商人今安在。如今这一带汇聚着好些有名的爵士乐酒吧。我们从那家名叫“咸吻”的店经过时,贾非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你看,你现在是在用欧里庇得斯的方式理解荷马。”
4
就起了乡愁
《乡愁》,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欧里庇得斯的传世诗剧中有两部写到安德洛玛克。
《特洛亚妇人》从老王后赫卡柏的眼光出发,讲述特洛亚妇人们在亡城以后的悲惨遭遇。第二场专写安德洛玛克。她被发配给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做妻妾,“到那杀害我丈夫的凶手家里去做奴隶”(安660)。她乘车进场,带着小儿子,车上堆满赫克托尔家的财富。表面看去,安德洛玛克好似带着一车亡夫的家产去改嫁。归根到底,赫克托尔的妻子是一件物,一件战利品,和赫克托尔的铜甲同一性质,“叫阿喀琉斯的儿子从特洛亚运回家去装点佛提亚的庙堂”(特573-574)。单从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之争就不难看出,战胜一方的将领分配荣誉礼物,再没有什么财物比从失陷的城池宫殿里被赶出的王家女俘更有分量。
我和这孩子变成战利品。叫人运走,我们由高贵的身份降落到奴隶的地位,这变迁真不小啊!(特614-615)
享过福又落难,思念过去的幸福更使我伤心。(特639-640)
老王后奉劝儿媳忍辱负重,嫁与皮洛斯,把赫克托尔的孩子养大,他日恢复特洛亚王权。她切切地多叮嘱一句:“不要再理会赫克托尔的命运,你的眼泪再也救不了他。”(特697-698)一味掏心掏肺的表白从前救不了赫克托尔,哀悼和眼泪如今也不能拯救特洛亚王族,老王后的提议与赫拉对付宙斯的政治手段相仿:“奉承新主子,用你的丰姿诱惑他。”(特700)政治手段足以拯救特洛亚王族吗?无论如何,安德洛玛克沉浸在丧夫的殇痛里,无力担负此等使命:“亲爱的赫克托尔,论门第,论才智,你是我最得意的丈夫,你家资富有,为人又英勇。当你从我父亲家里把我迎接过来,配成亲眷时,我正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儿。”(特673-676)
这时传来更坏的消息。希腊人决定把赫克托尔的独子从塔楼摔死,以免那孩子将来长大复仇。反抗没有用:“你最好默默忍受这命运,不至于使他的尸首不得掩埋。”(特735-736)安德洛玛克大哭一场,“才丧失了孩儿,又要去举行那美丽的婚礼。”(特779)她的不幸打动了阿伽门农的传令官:“那女人竟惹出了我许多眼泪,她离开海岸时大声哭唤她的祖国,还向赫克托尔的坟墓道一声永别!”(特1130-1132)甚至来不及亲手埋葬早夭的孩子,安德洛玛克就这样匆匆永别了故乡。
5
欧里庇得斯讲古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0年—前406年)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他一生共创作了九十多部作品,保留至今的有十八部。
夏特莱广场正对塞纳河。对岸即是古监狱。广场两边的剧院始建于奥斯曼时期,东边的市立剧院,西边的夏特莱剧院,都依次临到了闭门修复的时候。每次经过,我总会想到里维特的另一部黑白电影《巴黎属于我们》(Paris nous appartient)。男主人公站在市立剧院的屋顶上,转头俯瞰广场和河上的桥。巴黎就在脚下。那真是意味深长的一幕。在那一刻,男主人公(以及电影里的所有年轻人)还存有“巴黎属于我们”的一点念想,他执导的戏即将在首都的戏剧殿堂上演。他不知道他后来失望了,放弃了,他也不知道他本人还自杀了。又或者,他是知道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这让他眼底总带有一抹忧郁。
我们站在广场上,继续一路走来的话题。我说:“至少在《特洛亚妇人》里,欧里庇得斯写安德洛玛克没有跳脱荷马诗中的设定。”我举《伊利亚特》最后一卷结尾处为例。安德洛玛克的挽歌里准确说及她和小儿子的悲惨下场——
这些人很快就会坐着空心船航海,
我也是其中一个。孩儿啊,你跟着我同去
做下贱的工作,在严厉的主子面前操劳,
或是有阿开亚人抓住你的胳膊
把你从望楼上扔下去,叫你死得很惨。
(伊24:731-735)
贾非说:“是的。不过我们常常难免忽略一个事实。公元前八至六世纪的特洛亚英雄诗系无不写过这些故事,只不过仅有荷马的诗传到今天。《库普利亚》(Κπρια)交代战争的缘起和前九年战事,很可能写到安德洛玛克在战乱中失去父母兄弟以及嫁给赫克托尔的经过。我们从后人援引的一段残篇知道,《小伊利亚特》(' Тλιμικρ)中肯定写到皮洛斯带走安德洛玛克并杀死赫克托尔的儿子。因此更准确说来,欧里庇得斯没有跳脱古代英雄诗系传统的故事设定。”
我抬头,圣雅各伯白塔高高耸立在夜空。我明白贾非不是在计较某个更准确的说法,他有意强调的细微分别与刚才打断我的话有关。我试着纠正自己:“虽然如此,在《特洛亚妇人》里,安德洛玛克有典型的欧里庇得斯式的心理斗争,这在荷马诗里不可能有。”
我自己沽名钓誉,虽攀得很高,可是啊,我何曾达到那圆满的幸福?凡是一个妇人所应得的贤淑德行,我在赫克托尔家里全然无缺。(特643-646)
在欧里庇得斯笔下,安德洛玛克声称虽有妇德的美名,却未享受实在的幸福。她谨守妇道,顺从丈夫,终日“照料家务,纺线织布”(伊6:491),“抑制欲望,长久待在家里,不让女人家的花言巧语进我的门”(特650-651)。安德洛玛克对赫克托尔言听计从,“用缄默的口舌和安详的眼光来对待丈夫”(特654)。如此赢得的美名却招来最坏不过的耻辱和灾难。皮洛斯听闻她的美德,选中她,要拿她去做妻子。皮洛斯原该是安德洛玛克最有理由惧恨的敌人呵!且不说他的父亲阿喀琉斯杀了安德洛玛克的至亲(父母、兄弟和丈夫),皮洛斯本人还在神坛上杀死普里阿摩斯王,又亲手把阿斯提阿那克斯摔下望楼。“我这点好名声传到希腊军中竟把我害了。”(特657-658)在欧里庇得斯笔下,安德洛玛克通过苦涩的告白对从前在特洛亚过的那种模范夫妻生活方式发出自省。从某种程度上赫克托尔追求荣誉的英雄理想似乎也一并受到质疑。显然,这在荷马诗中不可能有。
贾非说:“荷马诗中没有人物的心理斗争,也绝无可能像欧里庇得斯那样让安德洛玛克公开恨海伦:‘你真该死,你那太漂亮的眼睛,竟自就这样可恶地毁灭了特洛亚闻名的郊原’(特771-772)。这就像圣经的好些叙事,让我们以为是脱离某个特定年代的,也因此而适用于所有年代。隐约,若有若无,向一切可能开放。简约到极致,简约到让人非要用‘现代’来形容。”
我尝试推进我们刚刚达成的共识:“欧里庇得斯对荷马做出的理解,正是让公元前415年的雅典人可能引发共鸣的东西。”
贾非赞同地说:“欧里庇得斯表现从前的故事,心里想着现实的问题。所有传世作者莫不如此。就在《特洛亚妇人》头演前一年冬天,雅典人就像当初希腊人摧毁特洛亚城那样无情摧毁了一个名叫墨洛斯的小国,他们屠杀了当地的所有成年男子,将妇孺沦为俘虏。雅典人坐在剧场里听着特洛亚妇人的哭声,很难不去想新近发生的那场战争。我想,基于某些相类似的原因,萨特在二战期间搬演《特洛亚妇人》也大受欢迎。”
诗人借安德洛玛克之口发出谴责:“你们希腊人啊,你们曾发现残忍的行为不合希腊精神,为什么又要杀死我这无辜的孩儿呢?”(特764-765)在开场中,海神波塞冬也发出警告:“你们这凡间的人真愚蠢,你们毁了别人的都城,神的庙宇和死者安眠的坟墓:你们种下了荒凉,日后收获的也就是毁灭啊!”(特96-98)不难想象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在彼时雅典人心头激起的震撼。同样,在《安德洛玛克》里,针对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严厉批评也真实反映了雅典人反感斯巴达人的心情:“你们在一切人眼里的最可憎的人,斯巴达的居民们……你们不正当地在希腊占着势力。”(安445-450)
我们穿过夏特莱广场,从兑换桥过河,在西提岛向右拐,沿着斜斜的钟表河岸,一直走到太子广场。这个呈长长的三角形的广场嵌在西提岛最西边的尖角上,下雨也好,晴天也好,总带着那么一股超乎现实的安静气息,就像一幅马格利特的画,与岛上另一头的圣母院判若两个世界。
我们在树下小坐。夜归的鸟飞回花园里的树上。我揣摩贾非的话,犹疑地问:“你是想说,既有欧里庇得斯理解荷马的方式,也就有后世其他作者理解荷马的方式……比如拉辛?”
一只鸟从我们右边飞过。与此同时,贾非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神情:“别急!让我们先看看欧里庇得斯接着讲安德洛玛克的故事。”
6
多少旧愁新恨
《安德洛玛克》换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安德洛玛克已经远在他乡,在佛提亚地方做了皮洛斯的妾,生下一子。斯巴达公主赫耳弥俄涅是明媒正娶的妻,不能生育,趁着丈夫外出,意欲加害那母子二人。安德洛玛克两度落难,都可说是海伦的干系:第一次是因海伦而起的战争,第二次则因海伦的女儿。她无处求助,只得藏起孩子,一个人躲在忒提斯女神庙避难。
第一场戏即是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的争辩。对峙的双方远非势均力敌。一个是合法婚姻里的主母,一个是战争中分配到的女奴。一个是从特洛亚生还的显赫英雄墨涅拉奥斯和海伦的独生女儿,一个是希腊人惧恨交加的仇敌赫克托尔从前的妻。赫耳弥俄涅不能忍受丈夫把床席分给别的女人,何况这女人是“一个女奴和用枪尖获得的女人”(安155),一个蛮夷种族(安173):“因了你的法术我为男人所不喜欢,因了你使我的肚子不生育。”(安157-158)赫耳弥俄涅骄纵跋扈,一张口就教训安德洛玛克,百般轻辱,这不仅因为她身份尊贵,年轻貌美,还因为她有显赫的斯巴达娘家做后盾,她甚至连佛提亚夫家也不太放在眼里。安德洛玛克据理力争,反驳她令丈夫讨厌怪不得别人,全因本人欠缺德性(安208),不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克制自然爱欲的冲动,不肯隐藏“无厌的枕席的欲望”(安218)。
安:你不肯沉默地受着恋爱的苦痛么?
赫:什么!不是每个女人把这放在最先头的么?
安:是的,若是和女伴们要好,否则就没有光彩。
赫:我们不用蛮夷的法律治理这城市。(安240-243)
本是两个女人争宠的爱情戏码,在欧里庇得斯笔下很自然地升级为政治事件。墨涅拉奥斯出场,以孩子作为要挟,迫使安德洛玛克主动走出神庙。他执意杀安德洛玛克,不仅是为女儿撑腰,更因为“这是一件很大的糊涂事:去留下敌人里出来的敌人”(安519-520),唯恐“蛮夷种族的人将来做了希腊人的王”(安665-666)。皮洛斯的祖父佩琉斯赶到,救下安德洛玛克母子,并赶走墨涅拉奥斯。赫耳弥俄涅恐怕丈夫回来怪罪,跟随表亲俄瑞斯特斯逃回斯巴达,殊不知俄瑞斯特斯在德尔斐埋伏杀死了皮洛斯。老人佩琉斯一连失去儿子和孙儿,仅剩一个私生的重孙摩罗索斯(Μολοσσ)。他的海神妻子忒提斯在终场时现身,预言家族的未来——
他乃是埃阿科斯家系唯一遗留的人了。从他生出来降有许多国王,一代代幸福地统治摩罗西亚,因为,你的和我的各族不该断绝,而且特洛亚的也是如此。因神们还是顾念着它,虽然因了帕里斯的愿望它已经陷落了。(安1246-1252)
依据女神预言,安德洛玛克要再嫁给特洛亚人赫勒诺斯。他们要带着两族共同的独子,世世代代统治某个希腊城市摩罗西亚(Μολοσσα),字面意思是“摩罗索斯的国”。安德洛玛克大难不死又一次活了下来,尽管她羡慕那个被希腊人杀了献在阿喀琉斯坟前的特洛亚公主(特630-631),情愿当初不必活着走出山河破碎的故国,但命中注定她是本族最后幸存的人。男人们在特洛亚战争中遗留下的问题,要在安德洛玛克这个女人身上得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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